夏日的一天,付頎接到了一個電話,老伴兒一聽又是讓他去拍戲的,連忙擺手,讓他推掉。


付頎今年66歲,從銀行退休后,做了一名群眾演員,他臉型圓潤,額頭平整發亮,花白、不算茂盛的頭發齊整整地梳向一邊,出演的多半是領導干部和行業精英。


他聽說這次是一部金融題材的片子,來了興致。但老伴兒擔心他的身體,不愿讓他瞎折騰。


年輕時,付頎忙忙碌碌。退休后,他也沒有閑下來。疫情前,他飛去全國各地拍戲,最南去過昆明,最北去過海拉爾,一周只在家兩三天。他說,這完全是為了自己的興趣。


對于退休生活,有很多約定俗成的想象——它應該是忙碌的,從職場這個戰場退下來之后,接著轉戰家庭,照顧孫輩;它也應該是閑逸的,每天睡到自然醒,有打不完的麻將、旅游和跳不完的廣場舞;或許還有一些落寞,籠罩著被社會拋下的凄涼。


然而,也有一些老年人像付頎一樣,退休之后,開始追夢,開辟第二份事業。


92歲的盛瑞玲之前是醫生,退休后成了一名模特。受訪者供圖 


銀行前行長逐夢影視圈


新戲的取景就在付頎工作過的銀行營業廳內。


他扮演的是一個被詐騙的老頭兒,不顧銀行工作人員的勸說,非要把大半輩子的積蓄轉給騙子。在鏡頭下,他穿著一件白色的Polo衫,站在自動匯款機前,用銀行卡指著柜員,破口大罵。


演戲時,付頎的臉被脹得通紅,脖子因為激動也變粗了。結束后,導演夸贊付頎說:“您的戲真是有生活”。


對這樣的場景,付頎最熟悉不過,退休前,他在銀行工作,還曾當過八年的支行行長,見過許多要給騙子轉錢的老年人,你勸他,他還罵你,甚至,有人還要上手揍人。


戲演完了,負責安保的工作人員認出了他,從銀行的監控室走出,問:“您是不是付行長?” 


付頎成為演員最初是“曲線救國”。年輕時,他喜歡寫作,寫過詩歌、劇本。在金融界幾十年,他經歷了很多。有些事,比電視劇還驚險懸疑。退休后,他就把這些事編成了故事?!队白有虚L》是他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,來自他的親身經歷,關于銀行巨額財產丟失的故事。他還寫了一本父子關系的小說《父與子的戰爭》。


他想把自己的小說拍成影視劇,但沒有合適的機會。有人給他出主意,你長得像領導干部,要不去先做群眾演員,進入影視圈,認識一些人。


有一次,他聽說,一個劇組正在招能扮演高級干部的演員,便特意穿了西服、打了領帶趕過去了。剛到那兒,副導演就把他叫住,讓攝影師給他拍了張照,還問他“下禮拜有時間嗎?”他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?!澳惚贿x上了,就是你了”,工作人員對他說。


到了劇組,付頎才知道他出演的是馮小剛導演的電影《我不是潘金蓮》。那是一場領導開會的戲,一群被選中當干部的演員站成一排,付頎本來在最邊兒上,后來,副導演看他派頭像大領導,讓他去坐主席臺的最前面,扮演一位副省長。


副導演問他:“這開會的戲,您能拍嗎?”


“我這輩子沒干別的,就開會。開會是我的本專業,我知道什么時候該笑,什么時候該皺眉,什么時候該點頭?!彼_玩笑地說。


大燈啪一開,三臺攝像機架著,幾十人圍著,有舉著錄音桿的,有拿著燈的,坐在主席臺的付頎卻表現得特松弛。


有一場戲,劇本寫的是中央首長一臉怒氣站起來走了,現場的人呆若木雞。付頎說:“中央首長來了,發脾氣走了,不能這么走,你得送。即使不是所有人送,主要領導也要送。你不送,以后怎么在官場上混?”


再開拍,這場戲就改成省長、副省長、秘書長三個人起身追上去送首長。


退休后的付頎成了群眾演員,常扮演各種角色。受訪者供圖

 
顧不上個人愛好


高中畢業后,付頎去當了兵,退伍后,面臨轉業,擺在他面前有兩個選擇,一個去鐵路系統,一個是去銀行系統。母親認為,進銀行風吹不著,雨淋不著,讓他選擇去銀行。付頎特意跑到家門口的銀行偷看,見工作人員在屋里頭辦公,每人一個辦公桌、一盞臺燈,挺安靜的,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進入了銀行業。


“那個年代,你只要有個工作就很好了,不像現在年輕人可以挑。剛入行,不管讓你干什么,你都得接著。先干著,再一點點往上熬?!备俄犝f。


他從最基層的記賬員開始干起,一邊上班,一邊上各種培訓班,之后一路升了科長、處長、支行行長。后來,銀行成立了一個金融公司,他被調去當了副總。


退休前,他幾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,每天六點半起床去上班,晚上七八點鐘,才能到家。當支行行長時,一個月要值七八天的夜班,年三十都在單位值班,春晚從沒在家里看過。平時常要出差,孩子的家長會也沒參與過。


年輕時的愛好,自工作后,都被他拋諸腦后?!澳X子自動化覺得這事跟我沒關系了,我現在進銀行了,我要搞好工作,往上走”。


92歲的盛瑞玲出生于戰爭年代,在年輕時,也同樣顧不上個人愛好。她祖籍在山東,退休前,在中國礦業大學做校醫。1962年,兒子剛滿2歲,她和丈夫響應國家號召,一起去援藏,成為那曲人民醫院的醫生。兒子被放在了成都的幼兒園,由當地政府負責照顧。


高原交通不便利,醫生出診都是騎馬,還馱著衣服、被子、臉盆、牙刷、牙膏。夜晚趕路,找不到帳篷,就直接從馬上取下被褥,睡在雪地里?!八谘┑乩锊焕?,化雪了才冷”,盛瑞玲回憶。


剛到西藏,盛瑞玲不會騎馬。有一次,馬受驚了,她從馬上摔下來,昏迷不醒,輕微腦震蕩,是當地牧民救了她。


醫院放探親假時,盛瑞玲帶著兩包糖去成都的幼兒園看兒子,一進園,所有孩子都喊她“阿姨”,包括自己的兒子。盛瑞玲的眼睛立刻濕潤了,她覺得自己虧欠兒子太多。


“這是媽媽”,幼兒園的老師指著盛瑞玲告訴兒子時,兒子才讓她牽手,跟她出去玩。


退休后的盛瑞玲參加時尚活動。受訪者供圖

 
退休焦慮


58歲時,付頎收到了要他退居二線的通知。


之前,到了辦公室,一坐下,一大堆文件等著他批,“這個事情,一定注意以下一二三四五……” 每天有開不完的會,有時是同事聽他講話,有時,他聽領導講話。


突然有一天,辦公室說要“開會了”,他剛要去,才反應過來,“是人家去開會,沒有我”。有時,在辦公室坐一天,連個電話都沒有?!耙幌伦佑X得自己被人拋棄了,沒用了,變成一個廢品了,挺失落的”。 


忙了一輩子,總盼著能清閑幾天,沒人找、沒會議、沒電話……可突然之間有了這一切,又有點無所適從。


51歲的春鳴剛剛退休,她也度過了一兩年的彷徨期,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,整天以淚洗面。退休前,她在企業里做管理層,負責宣傳工作。即將50歲時,春鳴面臨一個艱難的選擇,是提前轉崗退休,還是再熬五年,等到了法定退休年紀,再退休。


剛進公司時,春鳴還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,之后,她結婚、生子,孩子上大學了,都沒離開過這家公司。她那個年代的人認為,工作是為了讓老年生活有個保障,一家單位要呆一輩子,“熬”也要熬到拿退休金。


在公司,春鳴一個人擁有一間辦公室,工資待遇不錯。工作內容很熟悉,干得很順手,壓力小,但春鳴還是覺得不順心,“我喜歡自由地安排作息時間,不必請假,不必加班,不必在旅途中,做計劃、寫文案”。


年輕時,她動過幾次辭職的沖動,但那個年代思想保守,大家都不敢辭職?!稗o職,再去找另外一份工作,感覺很可怕?!贝壶Q說。


她頸椎、腰椎不好,失眠嚴重。退休前的一年,她常常暈暈乎乎的。一份工作做了三十年,對每天重復的工作內容,春鳴也早已倦怠。年紀越大,越覺得時間不等人,對自我實現的渴望越強,內心還有股沖動,想嘗試一些新東西。


但家里的經濟壓力不小,兒子將上大學,之后留學、成家立業……需要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。再忍五年,意味著家里多一筆收入。單位也不贊成她退休,她向領導提了幾次提前退休,都被勸回了。


距五十歲生日越近,春鳴越焦慮?!澳阏炜蘅尢涮涞?,那就別猶豫了,退了吧,明天早上就去向領導提?!闭煞蛘f。


50歲的前一周,春鳴申請了提前退休。


第二次選擇


春鳴從小喜歡朗讀。前兩年,在朋友的建議下,她開始做有聲主播。


她在家里布置出了一個錄音間,一張桌子被窗簾圍住,窗簾上掛滿了紅紅綠綠的玩偶、枕頭和各種棉花制品,玩偶和棉制品可以有效地防止混響,桌子上是一個話筒和一臺電腦。


春鳴在臥室搭了個錄音間,常在里面上課。受訪者供圖


去年,她還申請了一家機構有聲演播教學老師的職位,和她一塊應聘的大多是科班出身,有學過播音主持專業,也有電臺、電視臺的主持人。


那段時間,春鳴每天中午不吃飯,看書,在網上找各種資料,歸納總結。她試音經驗豐富,更能針對性回答學員的問題,在這方面,她知道自己更占優勢,但還是焦慮地四天四夜沒睡著?!拔倚难坌?,做事喜歡苛求完美”。但好在考核最終通過。


盛瑞玲退休后則成了一名老年模特,她從小長得就漂亮,上學時,學校組織演出,她演過《昭君出塞》里的王昭君,還演過《牛郎織女》里的織女,以及《紅樓夢》里的襲人。她愛美,小時候,鞋子臟了一點,就要刷,總被父親批評。


“現在大家都喊‘美女’‘帥哥’,我們年輕時,是不能夸人好看的”,盛瑞玲說。她所在的時代,大家避談“美”。但在那個大家都穿黑色、灰色、藍色衣服的年代,盛瑞玲還是買各式各樣花樣的假領子穿在衣服里,為此,她被勞動改造,調到食堂,負責收飯票。


現在老了,有了皺紋和白發,她反而能盡情地美了。80多歲時,盛瑞玲文了眉毛,一家機構愿意免費給她做保養,她定期會去做皮膚管理。她三個月燙一次頭發,如果第二天要出門,她前一天洗完澡后,會用四個卷發棒把頭發卷起來,提前給自己做好發型。


成為模特兒后,盛瑞玲的生活變得更加自律。每天早上睡到六點多自然醒,等太陽一出來,就去公園里遛彎兒;晚上堅持站立,防止駝背。她吃得講究,早餐,喝一杯豆漿,吃一顆紅棗,加一個雜糧豆包。中午,吃點魚蝦等高蛋白的食物,晚上吃得很少。


唯一的“壞習慣”是有點網癮,每天玩手機都要玩到11點,她在短視頻平臺有十幾萬粉絲, 被稱“神仙奶奶”。 她還拍過300多條廣告,經常在電視、地鐵站里播放。她的許多同齡人都不在了,但她說自己“忙著愛美,忘記老去”。


做行長時,付頎到企業,都是廠長、書記出來接待,眾星捧月。但在影視圈,很多時候,群眾演員的聲音并沒人聽。


一次,拍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戲,發的戲服是夾克風的,付頎向副導演反映,那年代沒這樣的衣服,被罵了一頓,“讓你穿什么你穿什么,怎么那么多事”。


剛開始,付頎不習慣,覺得不被尊重。后來,他就告誡自己,那篇兒翻過去了,既然愿意來拍戲,別的群演怎么干,那就怎么干。讓蹲在路邊吃盒飯,就別惦記到食堂里,把身段放下。出去演戲,他就帶張報紙,往地上一鋪,屁股往上一坐。起來,把報紙一卷,放在兜里。


疫情前,為了拍戲,付頎總到處飛。他拍一天的戲,有時報酬是300元,有時是1000元。老伴兒說他:“掙個仨瓜倆棗的,要病了,一住院成千上萬塊錢就沒了”。


但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退休了,只是換了份工作。人生有很多活法,他不喜歡睜開眼就打麻將,喝點小酒就睡覺的生活,“我覺得只有當你在工作,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,在創造的時候,才是真的活著?!?br>


春鳴在社交平臺分享自己的退休生活,有人評論說:“既然退休了,就好好享受生活吧,要不干嘛要提前退休”。


春鳴回復:“工作和工作是不一樣的吧?”退休后,春鳴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了,她再也不用被鬧鐘叫醒,心靈和身體都由自己掌握。


在她看來,退休是換一條道路重新開始,讓自己再做一次選擇?,F在,春鳴過上了自己的理想生活:每天有事做、有點閑心,還有一點小憧憬。


新京報記者 王霜霜 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吳興發